此番言词放在天下任何仕途失意之人身上,皆会使其心中舒坦。

老先生亦不例外。

他端起茶杯的手一顿,继而笑了起来,声音越来越大,最终变成仰天大笑,甚至端不住手中茶杯。

沈昭的神情仍旧沉静,淡淡地问,“先生何故发笑?”

过了半晌,老先生方才止住笑声,看向沈昭的神色更显得意味深长,他捻着胡须,不紧不慢地问,“公子敢出此言,不知庙堂之辈可曾知晓?我本一根朽木,胆敢与权贵相较,恐不止惹人发笑,更引来杀人之祸罢!”

沈昭神色如常,她盯着对方的眼睛,缓缓问道:“先生果真如此作想?我若为狂妄之辈,则先生更是如此。而我今时徒将先生之意宣之于口罢了。”

老先生眼神微变,又微微颔首,语气怅然,“你这后生,老朽倒是小看了。”

颇有后生可畏或是后继有人之意。

然此言更是承认沈昭之意。虽她已有预料,却仍是微挑起眉梢,暗道自己才真是小看对方了。

试问天底下有几人如眼前的老先生一般,居于陋室,教下九流之人读书,却自比掌权治民之士,且习以为常,而不觉张狂或羞愧。如此胸襟气度,旁人当真难及!

沈昭便又点头示意,“先生豁达之心性则更值得晚辈敬仰。敢问先生尊命?”

老先生摇摇头,“顽固之徒,不敢称尊。”他复又仔细打量了沈昭几眼,“倒是公子……老朽若无眼拙,想必便是关城守备沈家女郎!”

此言一出,沈昭与薛柏一皆是惊诧不已。

他们两人说是衣着华贵,然只对此陋室而言,在关城内却不算出彩,如此装束者比比皆是。老先生却可一语道破她之身份,且其还是远离庙堂久居山野之辈,并不清楚朝野之局势。

如此敏锐,着实不可忽略。

事已至此,沈昭便不再遮掩,当即微笑颔首,“先生好眼力,正是沈某。”

老先生见她被戳破身份,仍是面色如常,便也略微感慨地点头,“不愧为余家女婿之后,行事当真比旁人更加从容不迫。”

余家女婿?

沈昭听闻此言,神色顿时微变。

入京之前,她曾常闻此言,语气多是鄙夷;入京之后,又数次听闻,语气则稍带惋惜。而后因她女扮男装入豫东学府,又插手朝政之事大白于天下,随之在京师便是声名鹊起。是以,余家女婿之言渐渐消弥,而多闻沈家女。

如今再闻,竟有些恍惚,然沈昭对此等称呼之厌烦却未减少。

当年余家乃世家大族,煊赫一时,余家女更有百家求之说。而她父亲却出身祖上行商,今有微末之吏的寻常人家,又为嫡次子,以致两家结亲后,世人便只知余家女婿,而不知沈家三郎。

由此可见,此非是赞赏之言,多为唾弃鄙薄之意。

老先生似是觉察她心中稍有不豫,当即便摇头失笑,“将军切勿以为此乃嘲讽之言。”

沈昭蹙了蹙眉,“晚辈懵懂,请先生直言。”

老先生便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态来,笑意吟吟地道:“公子既有余家嫡女之母亲,又有靖野公为外祖,莫非不知余家乃世代书香之家?

靖野公更是南州冠冕之辈,满腹经纶,这天底下能求娶余家女者,岂是寻常人等?令尊若非大才盘盘之辈,怎可得余家女婿之名?是以此言非是嘲讽,而为赞叹。听闻当年靖野公曾亲自考校其学识。”

沈昭的神色这才舒展开来。

父亲沈行书之才情,她亦知晓。譬如当年先帝便曾言,天下晚生后辈之学识若有十分,他沈少逸便得其三。如此嘉誉溢美之词,属实难得。

沈昭当下便道:“原来此言竟有如此深意,此前从未觉察,便多有愤懑。而今得先生一言,遂解其不忿,容晚辈在此致谢。”

老先生并未多言。

沈昭则又问,“却不知先生如何识破我之身份?我二人俱是素衣布鞋。”

老先生便笑了起来,“老朽自太康末年贬谪至此,至今已有十六年。时光荏苒,斗转星移,此处之草木,又何尝不知?

将军心性如此豁达,偏关城内若有这般人物,恐怕老朽早有耳闻。然却从未见过公子,思来想去,便只好大胆揣测。所幸未出谬误。”

“先生对事物之察细致入微……”沈昭惯常感慨,及至一半却又一怔,“先生竟是太康末年贬谪至此?”

及至最后,她的神情更是错愕。

老先生倒是神色如常,不动如山,“公子可有疑义?”

“非是疑义……”沈昭思索了一下措辞,却仍是直言,“先生既是太康末年来此,则可知太康政变?”

“不巧。”老先生大笑起来,神采飞扬,声音极为舒朗,“老朽当年正是因附议靖野公所陈令天下书而仕之言,才遭贬谪至此。”

沈昭不免露出了然于心的神态。“无怪先生困顿于此……”

老先生却摇摇头,语气十分感慨。

“老朽当年屡试不第,几欲看破官场之争权夺利,浪迹红尘,却遇靖野公如此伯乐,终是入了三甲。虽为微末小吏,却可见仕途之艰险,几番萌生退意,却又坚守本心……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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